超重无罪?

作者:石悦


  “这会令几十年来健康政策的成效付之东流。”威利特(Walter Willett)在容纳了200多人的哈佛公共卫生学院会堂说。他是这里的营养和流行病带头学者,而研讨会的主题,则是声讨一项有关体重和死亡风险的新研究。在威利特看来,这篇发表在2013年1月的《美国医学会志》(JAMA)上的报告,实在错得离谱。
  报告出自弗莱格(Katherine Flegal),她是美国国家卫生统计中心的一名流行病学家。据其结论,被定义为“轻微超重”的人群,死亡风险比那些体重“标准”的人群低了6%。
  这个与医生和政府一贯的建议相悖的结论,一经发表就登上了各大新闻媒体,甚至招来了公共卫生专家的口诛笔伐。“完全是一坨垃圾,根本没有必要浪费时间来读。”威利特后来组织了哈佛的研讨会,试图中和媒体大规模报道带来的误导,并指出论文的纰漏之处。
  然而,威利特之外的许多学者却对弗莱格的结论表示认可。他们认为,这只是“肥胖矛盾”的最新阐释:超重确实会提高糖尿病、癌症、心脏病等的患病风险,但对于中年以上,或者已经患病的人群,适当贴点肥膘非但无害,而且有利。

曲线的错觉


  人们注意到超重与死亡率的关系,最早是在美国的保险业中。1960年,一本厚厚的、基于26家保险公司的报告发现,死亡率最低的人群,比美国人平均体重轻了几公斤;同时,死亡率会随着体重的增加而缓慢爬升。大都会人寿保险(MetLife)为此更新了他们的“理想体重表”,这也成为了被广泛参照的标准。
  二十年之后,美国国家老龄化研究所所长安德烈斯(Reubin Andres),第一次对这一教条式的标准提出了挑战。他重新分析了那些保险统计表,绘制出了死亡率-校正体重曲线。线条并没有呈现单一的趋势,而是呈U形,表明过胖和过瘦都会提高死亡风险。而曲线的最低点,也就是死亡率最低的对应体重,则随着年龄发生变化。大都会人寿的“理想体重”对中年人适用,但是对50岁以上的老年人,这一标准就有点苛刻。这是“肥胖矛盾”第一次走入人们的视线。
  安德烈斯的结论一度被主流医学界排斥。威利特1987年发表的一篇被多次引用的论文就指出,大多数这类研究都被两个因素混淆了视听:吸烟和疾病。吸烟者通常更瘦,也比不吸烟者短命;许多患慢性疾病的人也会逐渐减重。这些都使得纤瘦本身,在统计结果上反而表现为一种风险。
  威利特1995年发表的一项基于BMI指数的研究,则证实了他的想法。BMI,即体重(公斤)除以身高(米)的平方,是所谓“衡量体重的黄金标准”。在这项超过11万名女护士参加的长期研究中,威利特剔除了那些有吸烟史,以及在前四年去世的样本(这些人可能会有疾病相关的减重)。结果表明,死亡率与BMI呈严格的线性相关,死亡率最低者,BMI指数低于19——这大概相当于身高1.63米的女性,体重大约50公斤。
  随着1980年代肥胖率在西方国家急剧上升,它的危险性终于引起了人们的关注。世界卫生组织1997年为此第一次召开了专门会议,定义BMI 18.5-24.9为正常体重,25-29.9为轻微超重,30以上为肥胖。

统计陷阱


  弗莱格也是敲响警钟的人之一。2005年,她惊奇地发现,美国营养与健康调查问卷的数据印证了1980年代初安德烈斯的U曲线。在她的初步结论中,曲线最低点是轻微超重的人群,并且,即使对于没有吸烟史的人群,这一规律同样适用。
当所有年龄段的成年人数据被综合起来,死亡率最低者的BMI落在了25-29.9这一区间,也即轻微超重组。

  之后的几年里,其他研究人员也陆续发现了相同的趋势,于是弗莱格决定对这些数据进行综合分析。分析囊括了基于BMI标准的文献,共97项,涉及288万人。当所有年龄段的成年人数据被综合起来,死亡率最低者的BMI落在了25-29.9这一区间,也即轻微超重组。
  而威利特的哈佛研究组批评说,弗莱格的研究并没有正确处理吸烟者,以及与年龄和疾病相关的体重减轻。一旦剥离出这些因素,轻微超重者的优势就会立刻消失。此外,也不是所有的烟民都抽得一样多——老烟鬼们通常都比那些只是偶尔吸烟的人更瘦。所以,排除这一干扰的最佳手段,就是只研究那些从不吸烟的人。
  显然,威利特所指的是他自己2010年的一项研究,那一次,威利特对146万人的研究结论是,对零吸烟史的人,BMI为20-25的人死亡风险最低。
  面对这样的指责,弗莱格有她的理由:威利特从原始数据中剔除了大约90万人。“删除了如此可观的群体之后,你就不太可能弄清非烟民和烟民的真正差别。从不吸烟的人,也可能经济状况更好,或者受教育程度更高。另外,威利特的数据是参与者自报的身高及体重值,而不是实际测量值,这是个严重的疏忽。”人们常常低估自己的体重,这也会导致结果偏差。

肥胖的矛盾


  在更多肥胖专家看来,两者的不同结论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,或者一个人的左右手。人们应当把关注点转向“肥胖矛盾”,而不是任由两手互搏。
  过去十年中的多项研究给出了提示:心脏病、肺气肿和II型糖尿病的患者中,轻微超重的人死亡率最低。通常的解释是,他们有更充足的能量储备去击退疾病。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心脏病学家福纳罗(Gregg Fonarow)打了个比方,“就像是TV秀《幸存者》(Survivor)里的选手,那些一开始就很瘦的人往往不会笑到最后。”
  年龄因素也和能量储备一样重要。“如果你还很年轻,那么肥胖可能会为15或20年后的健康问题埋下祸根。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,健康平衡也许会偏向超重一方。”柏林的心脏病学家安加(Stefan Anker)说。
  对于糖尿病患者,则还有代谢速率的影响。2012年,美国西北大学的预防医学学者卡内森(Mercedes Carnethon)报告说,II型糖尿病患者在一定时期内,体重正常者的死亡概率是超重或肥胖者的两倍。卡内森分析,这一趋势有可能是被一些体格正常却“代谢肥胖”的人所影响的。那些吃得多却不胖的人,血液中胰岛素和甘油三酯的含量都很高,这使他们更容易患糖尿病和心脏病。
  所有这些都表明,BMI只能提供健康状况的粗略评估。一些学者提出,真正关键的是体脂肪的分布,其中腹部脂肪堆积的人最为危险。
  如果有关“肥胖矛盾”的研究是正确的,那么超重过多无疑是有害的,大多数年轻人也应当保持身材。但是,当年龄增长或者开始患病时,情况就会发生变化。
  “肥胖矛盾”之所以在公共卫生界引起了诸多的争论,干扰因素难以消除是一个原因,但其中最具争议性的问题,并不在于科学本身。
  包括威利特在内的公共卫生专家,过去几十年都在强调超重带来的健康风险。他们担心弗莱格的研究会迷惑公众和医生,使遏制肥胖率上扬的健康政策失去效果。一部分医生可能因此放弃对轻微超重的人提出减肥建议,公众也会以此为借口逃避健身计划。
  此外,威利特还担心“肥胖矛盾”的研究会让人们逐渐失去对科学的信任。“我经常看到这样的议论:科学家们总是今天说东明天说西。更糟糕的是,这些结论还会被特殊利益群体所劫持,进而影响到决策者。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——说肥胖问题,就被饮料公司利用;说全球变暖,又被石油公司利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