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欲望的舞蹈 (5)

作者:贾兴安

  方队长大步流星走过来了,小元张张嘴,话却没有喊出口,结果,方队长一错身,就像一股风刮过去了。小元回过神,从后面紧跑几步,撵上去吆喝道,红宾叔!红宾叔!先别走,我跟你说个事!方队长减缓了步伐,侧脸看看小元说,啥事?你大呼小叫的。小元憋着喘气,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了。方队长说,小孩儿家,有事快说,毛主席又有最高指示发表了,我忙着去大队开会咧!小元跟着他大步走,仰仰脸说,大孬跟你说的那个事,咋就不行呢红宾叔?方队长停下来,拧着粗眉说,大孬跟我说过啥事?小元说,我去浇地的事啊!方队长笑笑,眉头挑挑,又甩开大步道,咳,我还以为啥大事!我听大孬说了,根本没在意,小毛孩子们,光瞎胡闹!快走开,该去哪玩儿去哪玩儿去!小元有点儿急了,撵着他一溜小跑,咋是瞎胡闹,浇地不是挨家轮吗?咋轮到俺家,就平白无故闪了过去!方队长不屑道,你家一个老,一个小,谁能去浇地?我不轮派,是照顾你家。小屁孩儿不懂事,别再像尾巴跟着我,我没空跟你磨闲牙!小元说,可浇地能吃油饼,还给记工分。方队长冷冷道,你以为油饼就那么好吃,工分就那么好挣,三更半夜的,熬人啊,你家谁也干不了。小元朝前蹦着说,我能干!我能干!红宾叔,我不小了,明年,我都十四了,后年就十五了,成半劳力了。浇地,不就是看看垄沟,改改畦子吗,没啥,轻巧得很咧,我能干!方队长蓦地收住脚步,仔细看小元几眼,鄙夷地说,你咋不说今年十三,去年十二?你这个小毛孩儿,瘦筋胳膊腿的,像颗绿豆牙儿,还没有铁锨把儿高,你还浇地咧,你浇不了地,倒是垄沟跑了水,能把你冲到你姥姥家去。红宾叔,我去年都能担水都能出粪坑了!小元有点儿急眼了,跳起来扎到方队长怀里,一把捋开衣袖,蜷起小胳膊,攥住小拳头,呲牙咧嘴地使足力气鼓动着大臂,吭吭哧哧说,你瞧红宾叔,我,我胳膊上的肉都硬了,不信,你摸摸,捏捏。方队长拿大手握住小元的小细胳膊,像抓小鸡似的那么往上一提,小元的双脚就离开了地面。方队长笑着说,你也就是六十来斤。悬在半空的小元说,可我有干巴劲儿,胳膊硬。方队长提着小元,往外一扔,就将小元甩到了路边上,哈哈大笑道,硬是硬,可都是骨头,还没有麻杆粗!,别缠着我瞎胡闹了,我真的要去大队开会。小元,你这是去割草吧,太阳快落山了,要去就快走吧。小元爬起来,望着方队长一晃一晃的高大背影,委屈地哭了,嘶哑着嗓子喊道,俺家穷,没有粮食,没有工分,红宾叔,你可怜可怜我,让我去浇一回地吧,让我去吃一回油饼吧,去挣几个工分吧……红宾叔,我真的求求你啦!方队长突然停下了,稍怔片刻,扭过头来到小元身边,将大手搁在他骨瘦嶙峋的窄肩膀上,叹口气说,唉!想想也是,大人都不在家,老头儿又病,也真是怪可怜的孩儿啊!小元紧紧捉住方队长的胳膊摇晃着啜泣,红宾叔,你就答应我吧,让我浇一次地吧……方队长捋着小元的头说,好孩儿别哭,你听我说。小元松开方队长的腿,揉揉泪眼睛痴痴望定他。方队长说,我不是不让你浇地,是没法安排你。浇地三人一班,一人看机器,两人改水,夜里时间长,并不轻松。要是把你排进去,你小,没力气,当不了个人使,谁跟你一班都得受累多掏力气,人家肯定不干。小元闻声,截住了方队长的话,不服气地说,我能干,不用别人帮我,我会比他干得还好,不会给你丢脸!方队长说,其实,十三岁也不算小了,我像你这么大,能到公社拉一千斤煤咧,你虽然瘦点儿,但护垄沟改畦子,也能拿得下,这个我信,可不管咋说,你还是个小孩儿,跟谁一班,谁肯定有意见。小元,你看叫谁跟你搭班呢?人家谁愿意呢?这事我一时很作难。小元眨眨眼睛说,我跟白妞姐一班浇地,她肯定愿意!方队长想了想,哟喝叫了一声,拍拍大腿道,对呀对呀,你跟她弟弟黑蛋好,她肯定不好意思说啥,行,我见她跟她说说。不过,你也找找她,这个小妮儿脾气挺怪,有时不听我的。小元高兴地说,行,红宾叔,你说我也说,可浇地的事,你千万别对俺爷爷说。



  夕阳将最后一点点余晖收走的时候,街里在吆喝分菜,是谁喊的,看不见人,只听见叫声隔着树桠和墙头飘进来,在院子里跟一群肮脏的鸡们隐隐约约满地跑。小元说,爷爷,我去领菜了。爷爷正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熬饭,他那像劈木柴一样的咳嗽声,伴随着一股青烟朝门头的房顶上翻卷,并时隐时现地夹裹出来一句十分苍老的话音,咱没有日工,不知道这回给不给菜呀。小元平日去割草,都是天黑得浑浊了才回来,但今天却早早回来了。他把草倒进粪坑里,留一些扔到猪圈里,拎上篮子冲厨房说,这一阵儿,咱积的肥可是不少。爷爷驼着背从浓烟里钻出来,趴在门边哼哼呀呀吐几口像鼻涕一样的黏痰,看看院子说,你今儿个回来的早。小元说,我找见了一片草多的地方。爷爷爱怜地说,喝口水,歇会儿吧。小元说,不渴,我先去领菜吧!

  现在,离吃晚饭的时间不长了,是村里一天中街面上人最稠也最喧嚣的时候。外出干活儿的人收工了,有人拿着铁锨,有人扛着锄头,有人推着小车,有人赶着牲口,在街里懒懒散散、松松闲闲走,还相互说着闲话,小孩子们和一些形形色色的大狗小狗夹杂在其间追逐戏嬉;这边的女人喽喽喽叫猪,那边的老婆婆咕咕咕喊鸡,还间或传出一声呼唤孩子的长啸;每座院落的房顶上,都有一缕袅袅的炊烟升腾着向树梢上弥漫,似一片片轻绡在枝桠间扯碎了萦绕;去村西菜园子里领菜的,大部分是妇女和孩子,稀稀拉拉、三三两两在路上撒了一溜儿,与一群掠着淡暮归巢的老鸹迎面相望。

  小元没有先去领菜,而是去黑蛋家找他的姐姐白妞。一天过去了,小元还没有跟白妞说要跟她浇地的事,他不愿意把这个比天还大的事那么轻而易举地说出来,想找个时间一本正经地仔仔细细地跟她说,想让方队长说到前头先看看她的意思。不知为什么,他有点儿怕白妞,怕跟他见面,怕跟他说话,他甚至有点儿恍恍惚惚,弄不清当初怎么就脱口而出要跟她浇地。上午和中午,小元没有找黑蛋一同作伴去上学,以至于让黑蛋埋怨他为等他差一点儿迟到。傍晚放学后,小元和黑蛋一块去割草。割草时,小元拐弯抹角问白妞,黑蛋说他姐姐中午下晌后回家偷哭,小元吃惊地问为啥,黑蛋说不知道,她涮碗时弄得到处响,嘟嘟噜噜说了一句不是好东西,也不知骂谁。小元心里咚咚跳几下,见地里干活儿的有人在吆喝收工了,就对黑蛋说我爷爷今儿个叫我早回去一会儿,便匆匆往回赶,他觉得,等自己回到家,白妞也肯定从地里收工了。小元站在街路上,看见黑蛋家门口竖着钩锄,钩锄把儿上挂着草帽,就知道白妞已经下晌了。他嘘一口长气,又想了一遍见了她之后要说的那个开头话,便抖擞着精神朝里走。这时,黑蛋的弟弟臭小忽然推着桶箍(箍木桶的铁圈,废弃后,可用粗铁丝弯成钩,套住在地上转起来推着跑,乡村儿童以此当玩具耍)跌跌撞撞从后面跑了过来,还喊着小元你让开路。小元朝一旁躲躲,却将他的桶箍碰倒了。臭小挺丧气,嘟噜着嘴说,你站俺家门口干啥?看看,都怨你吧!小元笑笑说,我找黑蛋。臭小说,我哥不是跟你一块儿去割草了?小元说,我没去割草,那我问问你姐,看黑蛋干啥去了。臭小说,我姐去领菜了。小元闻声,拧着小碎步趔趔趄趄往菜园子里跑。

  菜园子里的一条小路上,熙熙攮攮挤满了人,都在穿梭般钻来钻去地找属于自己家的那堆儿菜。因为,平时分菜,都是提前分好的,是按这一阶段每家的工分多少,一户一户分别枰开堆放好,上面压一张小纸条,写着各家主人的名字,一吆喝分菜,大家挎着蓝子,去找见放有自家纸条的那一堆儿拿走就是了。今天分的是黄瓜,由于天大旱,附近一眼机井因昼夜不停浇地,前些天烧了马达又坏了水泵,修了两天才弄好,耽误了浇黄瓜,所以这一茬黄瓜收的不多。在菜园子里,小元听几个妇女如此嚷嚷着,并说这次分黄瓜,是从五月算起,每十个日工每二十个粪工才各分一斤。小元没有在菜堆儿里仔细找属于自己家的黄瓜,因为每次分菜,哪一堆儿菜最小最少,哪一堆儿菜准是他家的,他在乱哄哄的人群里寻找白妞。白妞穿着黄底红碎花的确良半袖衫,好像已经将黄瓜装到篮子里了,正在和田根媳妇儿笑着说话。小元挤过去,刚想叫一句白妞姐,不料白妞突然扭过头,挎起篮子甩打着大辫子就走了。小元愣愣,喊两声白妞姐白妞姐。白妞没回头,晃几晃就不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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